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,是以命换命都不亏,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,不管受伤多重,都是赚到了,之后就躲起来,老老实实藏着吧,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,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。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,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,他可能会带走它,而不是念某些旧情,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。
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,更痴情一些。
驼背三爷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,但九娘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,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。
九娘倒了两碗酒,笑问道:“小道长是认错我,还是真认得我?”
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,赞了一声好酒,手背抹着嘴巴,道:“是我认错啦。”
九娘笑眯眯问道:“小道长胆子大,也豪气,言语之间,从不自称贫道,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?”
年轻道士摇头道:“真道士,不能再真了。随便找了副皮囊,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,才得了块玉牌,后来下山游历途中,死了,尸骨无存,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,惨得很。在那之后,我换了头面,四处逛荡,又开始找酒喝,最后回到了大泉,逛了好些地方,比如那埋河之类的,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个名叫王颀的读书人。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,名字取得真是不错,颀,圣人解字,身修长,心诚毅也。只可惜堂堂君子,千里之堤毁于蚁穴,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‘贪’字上。”
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,手腕轻颤,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,放下酒碗,问道:“为何要跟我说这些,是要杀我?”
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,喃喃道:“早说了认错人,与你无关。我那故人,九条命呢,怎么杀?杀了你,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。你是不知道,白老爷害得我有多可怜,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,我不过是半死,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,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,即使是隔着一座天下,也能够把我挫骨扬灰。”他有些伤感,唏嘘道:“我也舍不得杀。”
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,笑了笑,端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,道:“桐叶洲遭此大劫,以后再回头看,其实是因祸得福啊。”
九娘心中惊涛骇浪。
“不用担心,我已经喝过了美酒,说过了牢骚话,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。”年轻道士放下酒碗,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,然后站起身,转身离开客栈。
客栈内场景诡谲,仿佛光阴逆转,九娘、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。
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,一切恢复如旧,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,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,九娘还在打着算盘。
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,突兀地留在了桌上。
他身体后仰,望向柜台那边。
“九娘”冷冷抬头与年轻道士对视。
年轻道士看着“九娘”身后,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,密集簇拥在妇人身后。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,皱了皱眉,很快眉头舒展,笑着离去。
“九娘”冷声道:“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。”
他早已远离客栈,余音却绕梁于客栈内:“求之不得,不然为何我要多此一举,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?”
片刻之后。
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,烟雾继续缭绕,九娘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。
又过了许久,九娘瞥见桌上白碗,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,怒道:“小瘸子,你眼瞎啊,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?”
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,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,挠挠头,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,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,收了酒碗走去灶房。
茫茫边陲,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:“收葫芦,收酒葫芦喽,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哟,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,嫩如白玉藕哟……”
破庙外,风雨飘摇。
可就是这么一场滂沱大雨,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。
隋右边往一边掠去,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,如同剑师驾驭长剑,而是手持痴心剑,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,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,往往一剑而去,剑气吐露,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。
卢白象去了与隋右边相反的方向,大踏步而行,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,便是随手一刀。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,卢白象无论是刀锋,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,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,或是以刀尖“指点”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。
其间两边山林中,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,伺机而动,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,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。
隋右边一身锐气,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,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,首位试图仗剑开天、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。
卢白象闲庭信步。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,即便夹杂有几个稍显棘手的敌人,也配谈“围杀”?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,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宗师吗?
再者,连同朱敛,在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,今时不同往日多矣。
隋右边潜心练剑,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,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?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,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,两者之间,大不相同。
破庙大门正前方。
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、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,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,此后就不再出手,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