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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喝了口酒,想着事情。老人心中了然,坦诚相告道:“此次邀请你们来此做客,并无任何算计的意思,只是纯粹希望这么个庄子,别尽是一些人模狗样的混账货色。这座剑水山庄,毕竟是老夫亲手经营出来的地方,不想处处是狗屎,这里一坨那里一摊的,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恶心。有你们在家中做客,老夫就顺眼许多了。”
陈平安哭笑不得,这位老前辈也太耿直了些。陈平安并不知道,宋雨烧在江湖上,除了越来越响亮的剑圣头衔,还有同辈中人赠予的“铁疙瘩”的绰号,说的就是宋雨烧不苟言笑,在家中是如此,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。若说宋凤山半点不随宋雨烧的性格,还真是冤枉了小剑仙,只不过宋雨烧身上的老辈江湖气,古板迂腐,束手束脚,一心追求剑道极致的宋凤山不屑奉行而已。
宋雨烧这么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,见过越多的江湖风浪和人心险恶,就越发笃定一件事,道理只需说给讲道理的人听,否则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铁剑,就是他宋雨烧的道理。宋雨烧喜欢一人一剑游历江湖,这些年见过许多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,天赋那是真好,可武德是真不咋的,但是一样混得风生水起,仰慕他们的江湖人物,多如过江之鲫。三十年,或是五十年后,江湖就要交到这些人手上,那还有啥盼头?
只是宋雨烧的剑术再高,也只是一人而已,同辈老人一个个走了,带着那些晚辈不爱听的老话老规矩,一起埋进了泥地里,如今连亦敌亦友更是前辈的彩衣国老剑神都死了,宋雨烧便有些提不起兴致,觉得如今的江湖,清汤寡水的,全然没了酒味。
一老一小闲来无事散着步,宋雨烧突然说道:“瀑布水榭那帮人眼拙,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,老夫却看得清楚,所以多嘴说一句,你当下的心境有些问题,三境破四境,是我辈武人的第一道大门槛,你底子打得越结实,一旦带着心结破境,反而更容易出现纰漏,一座大雪山崩塌的声势,可要比小山头的泥石流,可怕千百倍。小娃儿,你当下要留神啊!”
陈平安悚然醒悟,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,沉思片刻,转头道:“谢过老前辈提点。”
宋雨烧略作思量,说了一些看似题外话的言语:“先前收拳,是你做人厚道不假,但是对于你的破境一事,反而不美。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数,你若是一拳全力递出,打得那女子重伤甚至是毙命,之后顺势惹来众怒,一番大战血战死战,说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机,这便是山上神仙所谓的机缘了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并没有后悔,又说了一句很有些老气横秋嫌疑的话:“没有关系,该是我的,跑不掉,不该是我的,抓不来。”
宋雨烧其实一直在仔细打量少年神色变化,观其神色从容,眼神清澈,老人暗暗点头。眼前少年的武道与自己孙子宋凤山信奉的剑道天差地别。虽然暂时不好说谁对谁错,谁能走得更快更远,但是宋雨烧个人觉得,背剑游历却剑术蹩脚的外乡少年,要更对自己的胃口。在教育子孙这件事上,书香门第确实比江湖门派更有能耐,宋雨烧对此心悦诚服。早年潜心剑道,对于家族门风的栽培塑造,灯下黑了,或者说是无从下手,最多不过是“打骂”二字而已,如今回头再看,老人唯有愧疚遗憾了。老人其实不觉得自己比横刀山庄的王毅然,好到哪里去。
礼出世族,法出宗门。礼仪规矩,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。神仙术法,山上仙家自古传承有序。宋雨烧对此深有感触,他曾经远游南涧国,与那边的名士有过交往,他们性格各异,各有风采,哪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,一样让人自惭形秽。
在瀑布和剑水山庄之间的路旁,有一座翘檐可爱的精美行亭,悬挂匾额“山水”,楹联是“石白嶙嶙,水清潺潺”,简单且别致。宋雨烧显然对这座行亭情有独钟,拉上陈平安坐在亭内长椅上,相对而坐。老人横剑在膝,少年背剑在后,一个被江湖誉为剑术入圣,一个如今连出剑都没信心。
视野开阔,远山如黛。山风清爽,让人心旷神怡。
宋雨烧在此静坐,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,只是想着心事。孙子宋凤山对于江湖事,谈不上野心勃勃,更多还是那个孙媳妇在推波助澜,一天到晚吹枕头风,使得孙子自认为当那武林盟主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,而且要黑白通吃,甚至把手伸到庙堂上去,否则以宋凤山的秉性,当初哪里会理睬那个梳水国长公主,不一剑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软了。
梳水国四煞这个说法,是近十年才有的,在江湖上流传不广,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这个位置的江湖宗师才有所耳闻。为首之人,是此次与那个魔头“嬷嬷”一起登门的魁梧男子,他有一件仙家法宝的银戟,在梳水国创建了一个魔教门派;那个“嬷嬷”则排第二;之后就是水榭里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韩氏子弟,出身名门,却修行魔道术法,笼络控制了许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国封疆大吏;四煞垫底之人,远在天边近在眼前,正是宋雨烧的孙媳妇。
在宋雨烧一次出门远行期间,她“无意间”认识了宋凤山,两人便背着宋雨烧结为夫妇,昭告天下,等到宋雨烧回到山庄,木已成舟。最无奈的是鬼迷心窍的宋凤山,坦言知晓妻子的魔头身份。那一次,宋雨烧出剑了,一剑砍断了嫡长孙原先的佩剑,又一剑洞穿了女子的腹部。宋凤山失心疯一般要跟自己爷爷拼命,宋雨烧怒极之下,一剑就要挑断这个不肖子孙的手筋,彻底断去他的剑道前程,省得以后遗祸世人。不料女子挡在宋凤山身前,任由老人一剑贯穿心脏,虽然没有当场毙命,却也真真正正断了长生桥,从此沦为一个连春寒都受不住的药罐子。
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,宋雨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不管用,最后都出了数剑,却还是没能说清楚道理,成了一笔没头没尾的糊涂账。
宋雨烧喟然长叹。山水亭山水亭,山嶙嶙水潺潺,倒是风景秀美,可世事如风波,不遂人心愿啊。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宋老前辈,我接下来能够在瀑布那边练拳吗?”
宋雨烧二话不说,随口答应道:“有何不可,我这就放话出去,从山水亭到瀑布那边,已是剑水山庄的禁地,越界者死。”
陈平安挠挠头,有点过意不去:“我晚上趁着没人赏景的时候,再去练拳就行了,白天不用封禁道路,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。”
宋雨烧摇头大笑道:“小娃儿,你也太不爽利了,老夫在自家地盘划出一块没狗屎的地儿,还需要跟外人讲道理?”
陈平安只好说道:“如果山庄需要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