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初识县衙百态

  “明儿,”李承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目光却依旧锐利,“《千字文》‘治本于农,务兹稼穑’之后是什么?”

  李明心头一凛,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:“俶载南亩,我艺黍稷。税熟贡新,劝赏黜陟。孟轲敦素,史鱼秉直。庶几中庸,劳谦谨敕。”声音清脆流利,过目不忘的本能在此刻运转无碍。

  李承宗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,随即指着手中那份关于催征赋税和核查田亩的公文,沉声道:“背得不错。可知这‘税熟贡新’四个字,落到我辈地方官身上,便是这案上的一份份公文,是衙役下乡的腿脚,是胥吏手中的算盘,更是无数农人肩头沉甸甸的担子?背得滚瓜烂熟易,将这字句背后的千钧重担落到实处,难!”

  小主,

  他顿了顿,看着儿子懵懂又专注的眼神,语气稍缓:“‘劳谦谨敕’,是为官者当谨记的。劳,是为民之劳;谦,是待下之谦;谨,是处事之谨;敕,是律己之敕。若失了这四字,便是背烂了经书,也做不得好官。”这番话,既是提点,亦是自省。李明似懂非懂,只觉得父亲身上那股沉甸甸的压力,似乎也通过话语传递了一丝过来,压在了自己心头。他用力点了点头,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。

  签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,赵七探进半个身子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大事临头的紧张:“太爷,时辰差不多了。外头…王老实和他婆娘,还有张家的人,都候着了。那张家的管家张福…也来了。”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李明,眼神里似乎藏着什么未尽之言。

  李承宗放下公文,整了整衣冠,那股属于县令的威仪瞬间覆盖了方才的疲惫。他站起身,对李明道:“随为父去二堂,今日审一桩土地争讼案。多看,少言,用心记。”

  二堂不似大堂那般威严肃杀,但气氛依旧凝重。李承宗端坐案后,李明被安置在屏风后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既能清晰地看到堂内情形,又不至于引人注目。堂下跪着三人。一对中年夫妇,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,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与愁苦,手指关节粗大变形,正是那王老实和他的妻子王氏。他们身旁放着一个粗布包袱,里面鼓鼓囊囊,不知装着什么。另一边,则跪着一个穿着体面绸衫、面色倨傲的中年汉子,是邻村大户张员外家的管事张福。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,虽未上堂,但那眼神却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堂上堂下。

  主簿清了清嗓子,开始宣读案情。原来王老实家祖上传下三亩薄田,紧邻着张员外家的地界。去年春旱,王老实借了张家印子钱(高利贷)买粮种,利滚利之下,秋收的粮食全填进去也不够。张家便提出以田抵债,王老实无奈,在张福拿出的契书上按了手印。可到了交割田亩时,王老实却愕然发现,契书上写明的竟是“良田五亩”!他那三亩田是出了名的贫瘠洼地,如何能抵得上五亩良田?分明是张家做了手脚。王老实夫妇呼天抢地,状告张福欺诈。

  “大人明鉴啊!”王老实的声音嘶哑,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,他粗糙的大手颤抖着解开包袱,捧出几块干硬的、掺着大量糠麸的黑饼子,“小的冤枉!那契书…小的不识字啊!张管家只说按了印子债就清了,小的哪里知道写的是五亩?小的家里就指着这三亩洼地活命,去年遭了灾,粮食都抵了债,一家老小全靠挖野菜、啃这麸皮饼子吊着命…您看看,您看看这吃的…这要是田没了,小的全家就只能…只能去跳河了!”他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,砸在冰冷的地砖上。王氏更是伏地痛哭,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。

  张福却是冷哼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双手呈上,语气带着刻意的委屈:“太爷容禀!契书在此,白纸黑字,红手印清清楚楚!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收债,一切按规矩办事,岂敢有半分欺诈?分明是这王老实见今年雨水好,他那三亩洼地也能打出点粮食了,便起了贪心,想赖账不还!这等刁民,大人切莫轻信!”他说话间,眼神却有意无意地飘向屏风后的李明,又扫过堂上侍立的赵七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。李明心头一跳,那张福的眼神,让他很不舒服,像沾了油的泥鳅,滑腻又阴冷。

  李承宗面无表情地接过衙役递上的契书,目光如电,扫过纸张。那纸张是上好的细白棉纸,墨迹清晰,一个鲜红的指印按在名字旁边。他沉吟片刻,转向王老实:“王老实,你说你不识字。那当日张福让你按手印时,可曾将契书内容念与你听?”

  王老实一愣,随即老泪纵横,连连磕头:“没…没有啊大人!张管家只说这是清债的文书,小的…小的只道是救命稻草,哪敢多问一句?按了手印,小的还千恩万谢…哪想到…哪想到是这吃人的陷阱啊!”他悲愤难抑,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。

  “一派胡言!”张福立刻高声反驳,对着李承宗躬身道,“太爷!小人当日明明逐字逐句念给他听了!是他自己点头应承的!如今反口诬赖,分明是刁钻成性!太爷,我家老爷一向乐善好施,体恤乡邻,此番也是念及王老实家贫,才肯以田抵债。若都似他这般抵赖,日后谁还敢行善?还请太爷秉公执法,明断是非,莫要寒了良善之心啊!”一番话夹枪带棒,抬出张员外,更暗指若判王家有理,便是寒了“良善”之心,其施压之意,昭然若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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