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路面看铺或者和上下买卖家打交道的,无人不夸,这便伤到我父亲那可怜的自尊心,更是不许她外头见人了。”
“后来你父亲欠了一笔债关了大狱,是多少银子?”
“整一百两。”沈宜抬手捻开一团灰尘,“抵押了铺面后,仍旧不够,他有抵了我家的郊外的小屋,这些银子,他说是和人一起走外山河道,做大买卖,实际上走出去家里的小镇二十里,他就害怕了,躲在一处暗门子,吃喝嫖赌,给银子挥霍光了让人打出来,待到收债的日子,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抄走,他被拉去公堂,打了二十板子,关了起来。”
后面的事,梁道玄基本都清楚了,辛公公所说大抵只会在细节上有出入。
“再见他时,他回到家中,抱起我就要走,我娘拦住他,拼死要抢我下来,问他是做什么。他不肯说,动手就打,我想护着娘,却被一巴掌打得发晕,再睁开眼时,看见他拿着浆洗衣衫的木槌,一下下打在我娘的头上和身上。”
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静静听着,安慰或者平复的言语在这时候都那么虚弱且无济于事,或许这些话,沈宜从未对任何人讲过,今日他能脱口而出,就让他说个痛快。
“我记忆最后的事,是我爹扛起我朝外走,我娘浑身是血,一点点在地上爬着,爬出来哭喊我的名字,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,后来我才知道,她那次一病不起,没几日人就没了,也好,好过继续与我父亲这样的人做夫妻,犹如置身阿鼻地狱。”
沈宜说完,沉默一会儿,看向了梁道玄:“和国舅说这些,倒不是标榜我有多可怜。国舅的经历,这些年我多少也听过许多,国舅父亲如何,朝野也是人尽皆知,我犯不着与国舅比较些惨况。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,这次国舅助我行如此大逆,往后同心同德,总要知根知底,国舅说是也不是?”
梁道玄得到了想要的保证,不以喜色以对,只沉静回应:“这是自然,我为太后,也为陛下,宫中虽天下至尊,但前行之路步履亦艰,有沈大人相伴辅弼,就算我一时缺位,因故远离中枢,也能放心安心。”
二人看过对方的眼睛,相视一笑。
这时,已有见了火光的衙差赶来查看情况,聚过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,梁道玄对沈宜说道:“虽然过往之悲辛不胜枚举,但这孝子的模样,还是得好好作戏,沈大人,请吧。”
……
“……回太后,如上,便是当日所问。”
小朝会后,太后的泰安殿中,梁道玄灰头土脸沉着仿佛自己也火烧了亲爹一样的面容,将当日发生的事,告知太后与众臣。
——当然不是真相。
祭祖预备时失火,抢救不及时,在内堂的人没了,孝子沈大人当场哭晕,自己是目击证人,当然还有请来观礼的其他人,都看见大火和哭泣指挥救火的沈宜。
好惨。
梁道玄咳嗽两声,以示火势惊人,自己三日后仍然呛喉燥痛。
兄妹二人影帝影后基因同时发作,梁珞迦悲楚摇头,只道:“听闻沈宜预备了极其厚重的礼数,如今……哎……人世无常,哀莫大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……哀家前几日赐贺衣料钱银历历在目,如今却……”
兄妹二人都好像自己死了亲爹一样的表现,让人十分信服。
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之前的铺垫。按照梁道玄为沈宜的安排,必须要隆重,不能舍不得花银子抹不开心里的死结,要怎么重视怎么展示给旁人看。这些日子行宫不少人讨论,都说沈大人以德报怨,是大大的孝子,沈老太公能生出这样的儿子,是祖坟冒了青烟。
现在祖坟没有冒烟,亲爹本人冒烟了,只能说造化弄人,不然还有什么因由?
赶制衣服和一应认祖归宗物件的人都可以作证,是沈宜亲自吩咐人去办的,太后恩赏记录在档,连回京沿途都是自己陪着走的,驿站全部都有留存,桩桩件件都显示了此事沈宜是正经对待预备隆重大办特办的,如今出了事,怎么会是他的缘故?
梁道玄知道,别人也就算了,梅砚山和徐照白或许确实不信,可他们没有理由说服别人不信,也得不偿失。
如果他们要是真的作祟,那梁道玄也有办法,让人知道他们暗中和沈德顺和沈玉良的往来,如此再来伸冤,到底是谁动机不纯,结交近侍近亲,也得好好说道。
如此,梅砚山也只是深表痛心道了句:“怎么好端端地,一个宅子,就起火全烧了呢,这真是……中京府衙门怎么说?”
话语中虽然表示了人生无常的哀痛,但也不免有些质疑的味道。
梁道玄早有准备,只叹道:“因做祭祖法事,从戒珠院里请了不少开过光的松油香膏,谁知走了火,一时难以收拾。中京府衙验过也是这样说的,尸体……烧得不像样子,确实有油膏的痕迹,应是焚香不当。为此沈大人很是自责。”
请这个香火膏油,也是沈宜亲自去捐了一座禅房的银子,戒珠院也能给出凭据。
梅砚山不再言语,众人皆是感叹,有人问了句沈大人如今怎样,梁道玄哀道:“我走时,他在灵堂不饮不食,昏了过去,我找人强灌了些参汤,可奈何急着复命,后头如何实在不知。只是那凄惶之景,不忍再看……”
太后也跟哥哥一起叹气,并表示为了鼓励孝义,彰显德化,她代表陛下,赏赐沈宜一座京中宅邸,总不能内侍省统御大太监,只能打铺盖卷,这要是传出去,皇家威仪成什么样子?另外再加以抚恤就是了。
众人听后,唯有盛赞太后仁慈,陛下德隆。
……
夜深,梅府。
梅砚山轻轻撂下奏章在左手的茶案上,阵阵幽微的馨香自插在玉底天青釉花觚瓶中发散——新摘的令箭玉笔兰,开莹润饱满的鹅黄色花,清雅高华又透着可爱的内秀,使人看赏不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