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一转头,心跳漏了一拍。
出事多年来,她头一次在梦中见到席玉麟。
他踩着梆子声快步走来,穿小青的戏服,身上都是湿的;脸上却不施油彩,清凌凌的,很干净,很漂亮,带一点哀愁的微笑。
霍眉嗓子都哑了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两人对望足足一分钟,才讪讪道:“真把你泼湿了?冷不冷?”
他摇了摇头,无限哀愁地望着她。
“下着雨呢,你来我伞下,你……”她急促地呼吸着,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对自己的方寸大乱做任何回应,“关于幺幺,我很抱歉,但是我还要生活。想再嫁人,不能带个拖油瓶……我对不起你。”
他仍是摇头。
霍眉心中一片酸楚:她打掉他唯一的骨肉,又嫁人了,又过上了富裕的生活。他一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呢。
此时此刻,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些女孩在心疼母亲的时候会说出“下辈子换我来当你妈妈”这样的话,看似罔顾人伦,实则是爱得太深切,已经超越了人类规定的什么狗屁人伦的桎梏,像风像雨像流水,流动、宏伟、无处不在了。
她没有值得她说“下辈子换我来当你妈妈”这样的话的母亲,但对着他,她忽然脱口而出:“我又怀了个儿子,不然你投胎过来吧。我保证你一辈子轻松快乐、衣食无忧。”
他又摇头,但把眉毛挑得高高的,好像平日里听她说了什么混账话、有口难言的神情。
霍眉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怪,可她真的担心他,他又不说话。她巴巴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,哭了。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,只是哭着,席玉麟就跟着流了满脸泪,微微张着嘴,一直朝她反复、用力地摇头。
不怪你,不怪你。
“回来好不好?”霍眉哽咽着说,“求求你了,现在回来都来得及,往后什么时候回来都来得及。你只要出现,我立刻跟你走。我对你好,我真的对你很好,不打你也不骂你了。”
他的速度渐渐慢下来,仍摇头。涌动的雾气里,两人一个桥上、一个桥下,嵋山水府,同受寂寞。
他真的死了,回不来了。
霍眉近乎痴了,心脏的一块揪着疼,想要他的亲吻、他的拥抱、他的抚摸,可他看上去很有距离感——不像尘世的人了,时间、空间荡然无存,肉身、魂魄漂浮不定。她不敢走过去。
“我是不是还没说过,”她怔怔地看着他,“我爱你啊?”
他终于停止摇头,定在原地,更是潸然泪下;但始终不看她,片刻后,再也受不了似的闭上眼睛。湿衣紧紧裹在身上,显得身形瘦而长,像青天青水间苍凉的一笔。
我知道,我知道。
梆子声忽然响起,戏落了戏落了,这一生结束啦,快走吧快走吧,放下吧放下吧。
如古朴戏台上的一个伶人,他双手交握,朝着她长长地拜下去。
雾气被风骤然吹起,眼前白茫茫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。她一个激灵,使劲儿眨了眨眼睛,再睁开,室内漆黑一片,只有豆大一点红光——她的烟,一直没熄,烧到只剩一小截。
霍眉瞬间站起来,推开窗,把裙子挪到月光下仔细查看。烟灰恰好掉到了蝴蝶上面,把缝上去的蚕丝线烧得一根不剩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七个月后,霍眉诞下一字,名为潘世康。三年后,潘柏峰因突发恶疾去世,10%遗产归到潘世康名下。
她与此案的辩护律师兼新加坡籍议员同居数月,搜集大量证据,在其选举前敲诈了五万美元。
霍振良夫妇因远赴祖国大西北,鲜少回家,无暇管教子女,将一子霍建国、一女霍建军过继给她。
四十五岁,携二子一女移居马来西亚,潘世康改名霍世康。她以五万美元的资金入股锡矿产业,在四十八岁那年与矿老板结婚,合伙创立了一家天然气公司。
五十二岁,打官司离婚。矿老板锒铛入狱,天然气公司全归霍眉所有。她大量收购各行业的债权、股票,以利生利,赚得盆满钵满。
六十七岁,主动退休,仍保有各公司的巨额股份。她回到槟城,开了一家小小的华人餐厅,没事就爱坐在柜台边上晒太阳。
霍眉晚年,家财万贯,儿孙绕膝,长命百岁,一直活到了新世纪。然而常受幻觉、梦魇困扰,她虽意志坚韧,但精神脆弱,这寂寞的一生对她来说还是太漫长了。死后,遵其遗愿,既不客死异乡南洋,也不魂归祥宁故里,霍世康将她的骨灰带回重庆的一处衣冠冢旁,与其先夫席玉麟合葬。
(正文完)
梆梆梆梆梆——
一阵梆子声在寂寥的戏台上响起,回音很大,她睁开眼,却发现并不是什么戏台。烟雨朦胧,天空是玉的颜色,釉白里泛苍青,又好似刚出窑的瓷瓶。
一个四川的缩影。
她正撑伞站在一座石桥上,桥下一条灰色的河,流水长东,河的两边是茫茫雾气,微风吹过,就像纱幔似地斜着流。
天地看上去很大,但那梆子声越敲越响,产生的明明就是在狭窄空间里的回音。霍眉有点糊涂了,一转头,心跳漏了一拍。
出事多年来,她头一次在梦中见到席玉麟。
他踩着梆子声快步走来,穿小青的戏服,身上都是湿的;脸上却不施油彩,清凌凌的,很干净,很漂亮,带一点哀愁的微笑。
霍眉嗓子都哑了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两人对望足足一分钟,才讪讪道:“真把你泼湿了?冷不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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